宝玉正听到得意处，忽又被最后这句话浇了一头冷水。待要拂袖而去，一眼瞥
见宝钗低头绣花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只见宝钗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蜜合色衣裙，
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更衬得颈后的肌肤冰雪般晶莹。再环顾室内，竟似个雪洞一
样，不仅各类古董珍玩一概没有，就连闺阁之内梳妆用的脂粉钗环等也见不到。屋
里唯一的装饰就是案上的一个土定瓶中供着的几支菊花。宝玉因道：“姐姐果然不
枉姓了‘薛’，不仅人素雅高洁，居室也是如此。春夏之时这里自是幽雅，只怕到
了秋冬之时，这里就太过清冷了吧？”

     宝钗听了这话，笑道：“兄弟这话可是不通了。春夏之时，我通常倒要摆上一
两件玩物；到了秋冬之时，除了偶尔秋日里供上一瓶菊花，冬日里供上一瓶梅花，
其它的一概不要。”宝玉奇道：“这又为何？倒要姐姐讲出个道理来。”

     宝钗娓娓道来：“这道理其实最浅显不过了。兄弟岂不闻‘相时而动’？此语
虽多指人事，但在其它事情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春夏本是热闹的时候，我若强为清
高，与时相违，岂不反成了乖僻放诞，更兼辜负了一片大好春光，暴殄了天物？秋
冬本是冷清的时候，草木凋落，万物归宁，我若在这里粉饰荣华，无论如何竭尽心
力，终是不合时宜，底气不足，一切辛劳算计化为流水，最后只落得别人的笑谈。
因此，我这屋子春夏热闹，秋冬冷清，唯‘随时’而已。”顿了顿，宝钗又道：
“其实我只愿一切从简，那样既省心力，又省眼目，才能心清目明。”

     这一席话只听得宝玉叹息不已，道：“原来姐姐之通时务、识大体，远远不仅
限于人事！姐姐真是高人，今天说得我茅塞顿开！”又红着脸道：“我那屋子在姐
姐眼中可是恶俗不堪了。我这就回去把那些个蠢物通通撤掉！”说着就往外走。

     宝钗忙止住他，道：“你可真是个‘无事忙’！我只不过是几句玩话，你就当
了真。”宝玉满脸诚恳，道：“姐姐刚才说的若是玩话，那我们平日里的说笑也都
是箴言了。”

     宝钗道：“你若如此信我说的，我就再多说一句。个人本有个人的性情，譬如
你爱热闹，我则爱淡泊。在布置居室这样的小事上，这些性情显露出来无妨；但在
大的纲常礼仪之前，这些性情只能退居其后了。若没有这些东西管着，人人都顺着
自己的性情肆意胡为，又与禽兽有什么分别？因此，‘本份’二字最是重要。我们
女子的本份不过是女红而已，宝兄弟你的本份可就是读书考取功名了！如今你不喜
读书，整日在我们队内厮混，虽是年纪小，也招了不少闲话了。等再过个三五年，
你哪能够再如此的任性？因此我劝你趁现在早早地收心，把心思放在正路上，好好
读书，多和朝中的达官贵人们交往。将来有了功名，不仅老太太、姨夫、姨母们高
兴，我们也喜欢。”

     宝钗说了半日，宝玉只在一旁沉吟不语。此时，只见莺儿托着茶盘，笑吟吟地
从外面进来，道：“说了这半日的话，宝二爷和姑娘也不口渴么？”又瞥见宝钗的
针线活儿，因笑着对宝玉道：“宝二爷可试了这鞋样儿？我们家姑娘的针线好不好？”
宝钗见莺儿道出实情，脸上微微一红，忙向宝玉道：“是袭人托我做的。”却见宝
玉满脸通红，“腾”地站起来，道：“姑娘的针线自然是好的，姑娘的美意我也心
领了。只是我是草木之人，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把莺儿惊得愣在当场，更把宝钗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1998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