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所推崇所欣赏的“大观园文学”,不闹
一点“革命”,真是不成,因为那里弄出的“纯
文学”、“雅文学”,以及“女性文学”,或是
男作家写出的女人化了的文学,说到根儿,都有
苍白、虚弱之感,找不到太多的读者,离开“官
养体制”是一天也混不下去的。
大观园及其文学团体的建立,本来就源于国
家级庆典———元春省亲———的需要,是一种
粉饰升平的政治点缀。后来,怕这园子闲置,以
及一大伙“富贵闲人”的无事可做,这才下令让
一大群女作家(为首的是林、薛二小姐)和惟一
的男作家(贾宝玉)进驻。说是让他们搞文学创
作,本意无非是哄着这伙人玩一玩,乐一乐。
这伙人三日一做诗,五日一论文,还时时弄
一点笔会或“结社”什么的,很像成立了作协或
文联。这伙作家很有福气,除了原来就享有的伙
食费之外,还另有几两、十几两的银子作零用钱,
外加几个小丫头伺候,真是名副其实地做起了专
业作家。
这样的作家群体,男女比例失调:女的一大
群,男的只一个。你说,他们玩出的文学风格会
是怎样?无非是女作家写些“做女人好孤独”呀,
“做深沉女人就更寂寞”呀;男作家又统统女性
化,热衷于写些“女人太值得歌颂、太值得同情”
之类。而且,那种行文模式又大多是玩“纤柔”、
玩“细腻”的,雅意绵绵,兼之词藻考究。
说实话,这些作家不占个“女”字的优势,
弄出的作品很难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出版了也很
难到市场上去推销,只能在“圈”内互赏互娱。
虽然在互相欣赏、互相研讨作品的时候都彼此吹
捧,但在实际上,像样的“轰动”是没有的。也
就是说,被一大群读者听众又鼓掌又欢呼的事是
很少的,近于哑然。
真正闯进大观园搞了一场“文艺活动”,且
又征服了所有在场者(包括在场的男女作家)的,
只有一个人。此人是个外来户,名叫刘老老。
刘老老的“二进大观园”,丰富了贾母的一
场盛宴。她为了给贾母和一切在场者开心逗笑,
竟然即兴创作、即兴表演了一系列文艺节目。她
先是故意讲村言、谈俚语、说笑话,随即又编造
了《仙女雪下抽柴》、《老妇人祈佛得子》的故
事,最后索性做了一首打油诗:“老刘!老刘!
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如此这般,
整个大观园真的轰动了,《红楼梦》中单是写这
些人因刘老老而引发的笑声笑态,就用了好一大
段文字。这样的“轰动”,是大观园的才女才子
们绝对比不上的,想学也学不会的,说成一次
“文学革命”也不过分。
刘老老式的文学,虽然算不得什么高品位,
但与大观园才女才子们相比,它仍然有不可否定、
不容鄙薄的优质因素。诸如:刘老老式的文学贴
近民间,贴近生活,贴近有生机、有生气的语言。
文学不同于科学或哲学,也不同于学说或学术,
更大程度地近于“民学”———包括民意、民情、
民风、民言。说刘老老的文学有多么高明,乃至
比“纯文学”、“雅文学”还具有高不可攀的质
量,那无疑是故意赌气。在实际上,刘老老的大
俗只是对某些人的“大雅”的一种惩罚。
要承认这种惩罚,但也不能很惯性地欣赏这
种惩罚。也就是说,若是让刘老老式的文学走俏
流行,成为时髦、时尚,也是不成的。几十年前
中国文学很过火地搞过病态式的“大众化”、
“通俗化”、“劳动人民化”,一味推崇“土、
俗、浅、野”,视一切有文化含量的文学作品都
是“资产阶级情调”;近年来又弄出了某种“野
味文学”,欣赏匪气人物或匪气语言,那是连刘
老老的水平也不够的,绝不能欣赏和认同。
说来说去,“雅文学”或“俗文学”太分家,
或各自都走向极端,都会滑到“非文学”的地步。
雅而近玄,俗而近野,都违背了文学的第一真义——
—民学。
大观园才女才子的无病呻吟,刘老老的装憨
作痴,最好都不要抢着发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