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先生在春节前几天去世。朋友转告时,我非常惊讶,因为上海几
大报我都有,但一直没见讣告。当时给先生家打电话,没人接,稍后一
两天,又有来自浙江嘉兴的消息说,丧事已办。据说在上海通知的人就
不多,何况是外地的呢?
我一直在等。等什么呢?也说不太清,似乎是等一个说法。邓先生
写了上千万字的文章,在读者中影响很大,正筹备着出版全集。对于这
样的“写家”,社会应当拿什么给他盖棺论定呢?后来,《文汇读书周
报》上有了讣告,极简单,却给了他三个头衔:“散文家、民俗学家和
红学家。”我反复掂量,既觉得“差不多”,又总认为“还不够”。
不免回忆起自己和邓先生相识的过程。我年纪要小邓先生十七八岁,
当然是晚辈。可自相识以来,慢慢就不再论辈儿了。我是在自己正准备
从梨园脱身、大步奔向京城文化的城堡时,才忽然注意起他的文章。他
有不少谈老北京的文章,未料他人却在上海!但他所谈的,细腻处时常
比“老北京”还要“老北京”!后来相识了,很快就成为忘年交。他每
来北京,必住我爱人单位的招待所“翠园”,这里位于东城美术馆,交
通方便,且这个招待所有相当丰厚的人文景观。邓先生在这里宴请过行
翁(张中行),两人谈得十分契合,随手触摸翠园中的一石一柱,都能
说出一段掌故。他起床很早,不吃早饭就出去“溜早”。手中总是提着
一个相机,走到哪儿发觉有变化,当即就照下来。当年他在沙滩的北大
读过书,对这里的草木都有感情。半个多世纪以来,沙滩(甚至整个北
京)的变化日新月异,所以他每隔几年来一次北京,都习惯从这里去发
现北京的变化。他用相机加深自己的印象,回到上海再加以缅怀,文章
就在缅怀中流泻出来。
可以断定,他这么写不费力,读者看着也不费力,而且越看越高兴。
我就是这“越看越高兴”的读者中的一个。他向我谈过他的经历,“文
革”前工作于上海某个非文科的高校,不直接上讲堂。一直等过了“文
革”(甚至是退休之后),他写文章才得以一泻千里。他当年就读北大,
但我记不清学的是什么专业。后来去上海工作,他内心深处一直忘不了
北京,时刻都把老北京举在心尖儿上缅怀,越缅怀就越厚实,笔头子也
就越活泛。于是他游历,他读书,他遐想,最后引出了他写作。写作也
不拘一格,从不想争什么抢什么。比如红学是有门派的,他哪个也不算,
他只说自己的一己之见和一家之言,而且是带着感情和体验说的。结果,
这个门承认了他,每每举行活动时,请他;那个派也承认他,每每举行
活动时,也请他。他左右逢源,从不背后说哪边的坏话,但给邀请者一
种既真诚又独立的感觉。──他就是他!
说到民俗学和散文,两者缠绕在一起,同时又都是我行我素。“水
流云在”是他的一个大系列,同时也是其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我没读
过他谈红学的专业文章,相信也同样是“水流云在”。
邓云乡这一辈子,可以说是来自“无”又回归“无”。“无”表面
上空荡荡,不及“有”那么庄严和风光。可“无”事实上与天地同大,
与日月同光。邓先生热爱生活,热爱历史,更热爱人生,硬是不求那世
俗、狭隘的“有”。现在文坛上追求“有”的人很多,很少像他这样执
着于“无”的人。
呜呼,写家邓云乡撒手归去!但归去处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无”,
这又安知不是最大的幸运及安详?我希望在下一个世纪,再多一些执著
于“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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