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邓云乡先生(心香一瓣)

  韩 府



  每次通电话时,我问邓云乡先生这样是不是打扰了他,他 总是很诚恳地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呀,你那么老远打来 电话,咱们聊聊不是挺好嘛!”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少给他添 麻烦,因为我知道他的应酬很多,稿债一定更不少,所以,过 了春节,直到初四下午快五点多的时候我才拨通了先生家的电 话,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即使邓先生要午休这会儿也该醒来 了。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老人家北京味儿很 浓的“我是邓云乡啊”,接电话的是另一位陌生人。这人是邓 先生的义子,他以沉重伤恸的语调告诉我:先生于2月9日中午 离开人世了。听了这突降的噩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邓先生的一举一动, 言谈笑容,都呈现在我的眼前。这两三年来,我与先生通过许 多次电话,每次照例都先听到先生底气十足京味儿浓郁的自报 家门:“我是邓云乡啊。”然后,他就很亲热地和你聊起来了。 我涉及的话题本来已经很杂乱了,老人更是无所不谈。从几十 年前的物价,到近来上海的天气,从三联书店的新班子,到他 本人的新作。每次通话,老是我说得少,先生说得多,因为先 生是那样的健谈,他说起话来根本几乎没有停顿,没有你插话 的机会。就像他的文章一样,滔滔不绝,一泻千里。我想请教 他的问题,必须抢在先生换气的当口插入,否则,就只能一直 被动下去了。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去年夏天他在《人民日报》副刊《大 地》上发表了关于老家灵邱的缸房的文章不久,我和先生通话, 无意间提到了“酒篓”,先生便详详细细地介绍酒篓的制作方 法:先用荆条编成篓子,再裱上一层一层的麻纸,然后上多少 道桐油,篓子有弹性,比陶瓷的坛子更不容易碰烂,更宜于山 路运输;一个酒篓可以装六十公斤,力气小的人抱不起来…… 所以,我非常喜欢和先生谈话,因为这样的谈话真是胜读十年 书,能得到许多别处得不来的知识。

  先生不光写信解答我的问题,还赠给我两幅他的书法作品, 写的是先生自作的两首诗,其一是回忆大同的:

  昔年塞上住,小邑亦风华。

  院落青砖瓦,高台认外家。

  端阳吃粽子,晨粥买麻花。

  巷口逛云冈,红缨小骡车。

  诗中有两处需要略作说明,一处是第二联,邓先生的姥姥 家是在大同东南隅李怀角路东的一个高台阶院,故曰“高台认 外家”;一处是末一联,先生与我交谈中,说起他当年第一次 去云冈是乘着骡车去的,那时候,一出李怀角北口,十字路口 就停着不少出租的骡车。

  除了寄赠我墨宝,先生还送给我好几种他的大作,最早的 是《文化古城旧事》,其后是《水流云在书话》,再后是《清 代八股文》和《增补燕京乡土记》;还有一种是名人传记合集 《青春似火》,内中有先生自撰的关于青年时代的生活的文章。 值得一说的是后二种书,去年夏天与先生通电话时,先生说要 送我一套新出版的增补修订过的《燕京乡土记》,我又乘机问 先生还有什么多余的书,也赐我一本,先生爽快地答应了,说 “等天凉些我就给你寄去”。一两个月后再与先生通话时,先 生问我收到书没有,我说没有,先生说:“没关系的,我再寄 给你好了。”入冬,我如期收到了先生挂号寄来的两种书。如 今,先生赐赠的《增补燕京乡土记》我还差几页没有读完,原 定要给先生写一封问许多问题的长信还没有动笔,先生却悄然 离去,睹物思人,不胜悲痛。

  古语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先生以七十五岁的高龄离开人 世,按理说也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但是,先生的去世却还是让 我觉得难以接受,一者是他平时身体那么健康,一个人南下香 港,北归京都,甚至远涉重洋,直到他住院前几天,他还在家 里配合中央电视台拍摄一部三集纪录片,怎么会突然而去?二 者是先生这样的饱学而又勤奋的作家,多在人世几年,还会为 世人留下许多部精美的著作的。───可是,现在说这些话还 有什么用呢?

《人民日报》 (1999年04月02日第12版)


附录:邓云乡与红楼梦 邓云乡,一九四七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原籍山西灵丘,三十年代中期,童年时,由山乡来到北京。解放后,先在北京工作,一九五三年冬调到苏 州,后到南京,又到上海,多年从事教学及研究著述工作。参加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拍摄工作,担任“民俗指导”。著述有《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识小录》、《燕京乡土记》、日文《北京の风物》(日本中央大学教授井口晃、早稻田大学教授杉本达夫翻译)、《红楼风俗谭》、《水流云在杂稿》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