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宾馆颐园公寓的草地,黄绿夹杂,寒冬里已
透出春天的气息。阳光初照宁静的庭院,国家外文局
英籍专家戴乃迭已由丈夫、著名翻译家杨宪益陪同,
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慢慢地转悠。这是他们难得的室外
活动。近来年,戴乃迭因病曾多次住院,平时虽有护
士照看,但还是一刻也离不开杨宪益。这对老夫妻一
生相依为命,感情太好。戴乃迭离不开杨宪益,也正
因为杨宪益离不开戴乃迭。所谓“伉俪情深,老而弥
笃”,用在他们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看着杨宪益那
样尽心服侍老伴儿,亲友们又感动又心疼:杨宪益毕
竟也是85岁的老人了!
杨宪益和戴乃迭曾合作翻译了《红楼梦》、《儒
林外史》等名著以及《鲁迅选集》等中国文学作品,
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戴乃迭还独自将许多当代作家
的作品翻译成英文。改革开放后,杨宪益曾任英文版
《中国文学》主编,戴乃迭则一直担任中国文学社的
专家。新时期文学能在世界上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两
位老人的确功不可没。
戴乃迭性情温和,话不多,家里常常高朋满座,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偶有插话,必定
十分幽默。有一次,大家谈到画家黄永玉才气逼人,
往往同时画数幅画,几张宣纸一字排列,拿着画笔,
仿佛弹钢琴似地从东向西、又自西向东地画过来、画
过去。戴乃迭说道:“我的小外孙不懂得这就叫创
作,
羡慕得不得了,就对黄永玉说:‘我长大了以后,也
要像您一样,乱画一气。’”人们又谈到大跃进时浮
夸盛行,戴乃迭说,当时外文局的领导希望翻译工作
要跟上形势,要求外国专家“翻一番”。大家惊讶戴
乃迭一语双关,说得那么巧妙。而她本人却一再表示
自己的汉语不够好,原因是“宪益的英文太好了,所
以我们两人在一起就说英文。”
戴乃迭与中国有缘。她的父亲是英国传教士,创
办了“工合”协会。她出生在北京,五六岁时离开中
国,在她童年的印象中,英国是灰溜溜的,而北京则
热闹得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老报人罗孚曾问她:
“您是先喜欢中国文化,后来喜欢杨先生,还是先喜
欢杨先生,所以喜欢中国文化?”她说:“我先喜欢
中国,对宪益也是很快就喜欢了。”到底喜欢杨宪益
什么呢?戴乃迭说:“我喜欢他的达观。这是中国知
识分子的一个优点。”
杨宪益在英国留学期间,戴乃迭曾与他一起参加
抗日宣传。可以说反对强权暴政、热爱民主和平,是
他们结合的基础。她的大半生在中国度过,虽说是外
国专家,可她与中国普通知识分子并无甚差别,生活
俭朴,兢兢业业,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文革”期间,她曾被当做“英国特务”而入狱达4年
之久。她心爱的儿子也被逼疯,后来不幸死于非命。
一次次人为的灾难,给这位心地单纯善良的人以心灵
重创。但她都忍了。但有一次一位同事对她说:“你
若是真的热爱中国,为什么不放弃英国国籍?”一下
子把戴乃迭气坏了,她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英国
人。我热爱中国,并不是说我就不爱英国。你算是什
么党员!怎么一点国际主义都没有!”“文革”结束
后,她一句抱怨也没有,但就是不愿意离开中国,因
为她很犯愁,假如别人问起,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十年,她说:“我不能说好话,也不能说坏话,更
不愿说假话。我该怎么办?”
近年来,戴乃迭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一度十分厌
食,每天只喝少量牛奶,整日枯坐家中。有的医生说
她得了老年性痴呆症,让她吃一种药。这种治痴呆症
的药副作用较大,使戴乃迭更加厌食。后来发现是误
诊。去年五月,戴乃迭再度病重住院。有的护士看见
她是外国人,就用结结巴巴的英文跟她说话,家属
说:
“她来中国已经近60年了,你用中文说,她都听得
懂。”
可是护士小姐却坚持不放弃这个练习口语的机会。而
有的护士懂得尊重病人,戴乃迭和她们相处融洽。一
位护士问:“您来中国几十年,经历了这么多的运
动,
您是怎么看的?”戴乃迭说:“瞎折腾!”护士给她
按摩,问:“舒服吗?”她答道:“你舒服不舒服,
我不知道,反正我挺舒服的。”这位小姐对家属说:
‘老太太真逗’,这哪像什么痴呆病人?”
有一天,我随杨宪益先生到阜外医院探望戴乃
迭。
那天下着雨,天阴沉沉的。当时她正是病重,时而清
醒,时而迷糊。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杨
先生说:“我们就在北京。”她瞧着窗外,又笑道:
“外面的阳光真好!”杨先生看看老伴,又望望外面
蒙蒙细雨,愁绪万端。探视的时间到了,我们要走
了,
戴乃迭忽然用很清晰的英文说:“不,不,这太可怕
了,我会很孤独的。”这是说给杨宪益听的。杨先生
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几句。他说:“你好好养病,就
可以早点回家。”
戴乃迭病情好转,就回家休养。远在美国的大女
儿也每年回北京,尽可能地陪妈妈多住上几天。有一
天,朋友送来一个大花篮,戴乃迭眼睛一亮,露出灿
烂的笑容,拍手道:“真漂亮!谢谢!谢谢!”熟悉
她的人都知道,戴乃迭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谢
谢”。
戴乃迭淡泊宁静,她为中国文学事业默默地奉献
了一辈子,从来不事张扬。而知道她的人,却无不对
她心存无限的感念。
1月19日,是戴乃迭先生的八十华诞。此时此刻,
面对这位可敬的外国专家,我们要道一声:“戴先
生,
谢谢您!”
北京晚报1999-1-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