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


  
※行文中“朔”为王朔;“沈”为沈旭佳,王朔夫人,东方歌舞团舞蹈演员;
 提问者为春元、逸明。


             1.谁是最大的腕儿

问:汉语作家里,古今全算,你认为谁的作品最好?

朔:原来我觉得曹雪琴是最大的腕儿。可前一阵儿一看《金瓶梅》,哟,发现《红
  楼梦》里有的是抄的。过去,也看过《金瓶梅》,全是挑着洁本补遗的地方看
  ,没耐心等着故事发展。这回发现《红楼梦》不光是思想抄,连细节也抄。好
  多环境,情节都是《金瓶梅》里的。

    《红楼梦》里司棋去厨房打架,蒸了一碗鸡蛋羹,跟那柳什么家的打起来
  了,然后说什么大主子小主子谁都要怎么着,这菜没法做了,嘟嘟囔囔做慢了
  ,最后领着丫环把厨房给砸了。《金瓶梅》里就有这段。还有来旺儿跟尤二姐
  说大观园里的姑娘,宝姑娘,冷得怕哈口气就化,林姑娘是怎么着。这在《金
  瓶梅》里说的是潘金莲和李瓶儿。虽然语词上有变化,明朝的口语发生过变化
  。但说的事,意思是一样的。

    后来我看了一篇评论《红楼梦》的东西,说林黛玉的性格就是潘金莲的性
  格,薛宝钗的性格就是李瓶儿的性格。我看还真是这么回事。林和潘都是拈酸
  拿醋弄小性儿,表现出来潘是闹猫,林黛玉是闹情儿。这样看《红楼梦》好像
  高了。但它是从那脱胎来的。敢情这曹爷也不是旱地拔葱自个儿蹩出来的,也
  借鉴。差点儿看走了眼。当然《红楼梦》还是好。学成这样儿,也算好的。都
  是世界文坛中的瑰宝。可是你再看蒙古的《一层楼》,也是学的《红楼梦》,
  学低了,就没挤进去。

问:《金瓶梅》是个话本儿,故事脱节太厉害,影响阅读。

朔:里面有好多明朝的口语,骂人骂的那叫生动,地道。说明口语和文言早就并行
  了。

  我听说原来南方人没话儿,都是吱儿吱儿吱儿的。秦朝的陕西都说现在的潮州
  话。秦始皇一口的潮州话。秦潮嬖乱。咱北方人被打过去一拨儿,把话带到汕
  头,南方人才有话儿了。现在咱北方人改口儿了,不说那个了。所以说,现在
  一听谁说广东话大夥儿就觉得他有钱,是一种错觉。他们的话是九声,保留了
  许多文言。

问:随着京味儿小说再次煽起,可能对那边儿又会有影响。

朔:那也说玄了。不过老舍他们一直在用北京话往南方灌,所以南方人能听懂北方
  话。那边没人往这边儿灌广东话,咱听不懂。


               2.当代文学(略)


             18.我要写一部《飘》

朔:我这么说并不是在说我是一流的。我自认为前不久刚刚开了窍,知道了什么是
  好小说。我有可能是一流的,那要看这几年,接着这三年发展的怎么样。要是
  自己拿准了自己,不被乱七八糟的事搅了,我有可能写出好小说。在这之前,
  都是那么回事。虽然能看出才华哗哗地冒,但总体水平上还是有毛病。我在表
  现手法上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写作从始到终都是在找一种特别好的表达方式。在汉语中,找一种最能适
  合自己的方式是很难的。我一直在试验着找一种。《玩的就是心跳》是一种。
  《千万别把我当人》也是一种。我看看全凭口语行不行,不是太行。《我是你
  爸爸》是一种,《动物凶猛》又是一种。也许外人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我自己
  知道这种变化已经非常大了。我就是在找一种顺畅的表达方式。找方式就是考
  验你支配语言的能力。这要求你必须摆弄过这些语言。

  现在就操作而言,我已经能拿起来了。说句俗话儿吧,我成熟了,很可能□【
  字形左炎右见】地要产生比我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赶巧了,也会产生比别人高
  出一大截的作品,最损写一部《飘》,一不留神就写成《红楼梦》了。

问:那你认为《红楼梦》比《飘》强喽?

朔:当然当然。反正现在条件都具备了。这是件麻烦事。因为你的故事都掏出去了
  ,然后你成熟了。


              19.挫折与老练

问:你是否曾面对死亡?

朔:没有。我早就说过,我是一帆风顺的。挫折也有,那都是正常的。当兵时没入
  党提干,这算挫折么?投稿被退了,这是挫折么?你想有一百万美元,没有,
  这哪叫什么挫折,这是贪得无厌。

    前些年,总觉得自己幼稚、浅薄,特别是不由意做出某些尴尬事,尤其憎
  恶自己的不成熟。于是修身养性,韬光养晦,十分欣赏那句老话:“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尽可能缩小活动范围,尽量不与人打交道,总是一副冷面孔,
  很收了一些高深莫测、城府颇深之效。

    有些东西明明喜欢,譬如流行歌曲,譬如言情电影,也轻易不与外人道。
  书只挑周易、老庄之类的读,虽不知所云也强作颇有感悟状。久而久之,喧腾
  纷乱的生活归于沉寂,的确是很难为诱惑所动,除了对钱一如既往外,走在街
  上看到美女也目不斜视,美酒佳肴摆在面前同样无动于衷。这大约是修炼成了
  ,深沉了。倒是生出了一份勇气,过去恐惧的无所畏惧了,但同时也丧失了对
  一切事物的兴趣。

    有了一段轻松快活,敢作敢为,与那段心如枯井的灰色时光恰成对照。于
  是觉得扯淡,觉得幼稚,觉得浅薄。没人不知天冷近火,肚饥疗食,偏有那等
  人,教人练气功“辟谷”,刀枪不入。就像鞋小裤裆短,谁难受谁自个心里清
  楚。当然我不是说一定要男盗女娼方才痛快。我的意思是,起码我不打算按别
  人的意愿生死,哪怕是最良好的意愿。我自扪还不是丧尽天良的人,很知道界
  限在哪里。生而为人,当像人一样生死,在幼稚的年龄决不成熟!该哭则哭,
  哪怕哭错了人表错了情。会笑则笑,不在乎是否可笑哪怕笑完觉得无聊。

    等老了,吃什么也不香了,看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也不排除我会往德高望
  重、洁身自好那方面发展。没准下世纪中叶,最受推崇的道德先生是我呢。我
  当然也会很看不惯那时年轻人的许多所作所为!

    那天你们刚走,来了个电话,说台湾有一家公司想买我作品的全部海外代
  理权。我脱口开价一百万美元,还觉得有点亏,万一我的小说在美国走红了呢
  ?可是话已出口,一百万就一百万吧。放下电话我就跟沈旭佳商量,怎么花这
  一百万,买车,还是买点什么别的?商量了两个钟头。我估计那人一放下电话
  就跑回去了,吓得够呛。

    我的小说全加起来值一百万么?还是没什么特压的住的东西。还需要一部
  《飘》或者《红楼梦》,那时候就值了。所以现在对我来说,第一位的是,回
  到桌子前去,拿起笔来,安静地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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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我是王朔》,王朔等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转自:太阳升中文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