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国藩与红楼梦

⊙李□学


  
再早几年,或许有人会以为这个题目弄错了,因为不论在西方或东方,「余国藩」
这三个字向来是英译本《西游记》的代名词,要不就和文类近似的希腊,义大利与
英国史诗有关。如今学术的风火轮转动,往昔的成见似乎也得抛弃了;普林斯顿大
学出版社推出的重头戏之一便是余氏新著《重读石头:<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
的构成》(Rereading the Stone:Desire and the Making of Fiction in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一书。

众所周知,贾宝玉幻形转世之前乃神瑛待者。 对余国藩来讲,青埂峰上的这颗顽石
正是《红楼梦》全书象徵结构的总纲。小说里的情欲葛藤由此缠绕,层层剥露的后
设性格也由此展开。「情」为何物?在中国文学和文化传统中,这个问题似乎老掉
了牙,却因《红楼梦》的叙述者自谓是书「大旨谈情」而令古今评者与注家疲于奔
命,一问再问,余国藩不能免俗,但《重读石头》旁徵博引,探微显幽,所提出来
的答案却是历来对这个问题最完整的研究。从《左传》到《吕氏春秋》,「情性」
时见并用,「情」无疑乃「欲」之内烁,正是人性的根本。惜乎孟荀以礼节欲,毫
无道德色彩的「情」因此变成董仲舒笔下人性的颠覆因素,而李翱与程、朱等后事
儒者自此更找到了贱情尊性的立论根据。

历代以还,学士先生就这样忙著节欲导情,惟恐泛滥成灾,《红楼梦》这类反其道
而「尊情」的著作又从何问世?契机发自道家,但关键开于六朝。竹林七贤目无名
教的狂逸打破不少礼教的束缚,文士吟咏性情的风气一开,「为情造文」遂为文论
正宗,「情文」再非禁忌,而是合法的人性论述。(想想「晴雯」这个ㄚ□在宝玉心
中的地位!),《阅读石头》不曾提到晚明左派王学和魏晋清谈的联系,然而「李
贽」这个名字确是余国藩书中重要的批评性隐喻,盖狂惮之风对礼教的颠覆力量更
大,即使徘徊在东林与泰州之间的汤显祖也难以坐视。以《牡丹亭》为代表的「主
情」(pathocentric)文学(亦即源自传统儒门的「主情」文字)因此和「道德文章」平起
平坐,「才子佳人」进而演变成明清之际有乖儒家道统的一大社会观念。而倘非这
种「欲望言谈」的结论之助,《红楼梦》叙述者所谓的「大旨谈情」恐怕得滞宕到
本世记才会具有文化史上的意义。

在《重读石头》中,上述种种剖陈剀切,详明笃实,余国藩殆由中国文字的细微处
下手。他眼俊舌尖,西方学界于拉丁与希腊语文的人文考掘影响至巨。有趣的是,
《重读石头》的另一贡献,亦即《红楼梦》对自己虚构性的观照反省,部分也经此
语言哲学的法眼照破。余国藩常在文字边缘推敲以探索文本的中心现呈。《红楼
梦》开书另谓所演不过《大荒》而已,实则在提示某种阅读角度,《重读石头》故
而舍末逐本,乾脆打破近世红学的烦琐学风而紧紧问道:《红楼梦》中这话启非在
「言其书原是空虚幻设」,后世读者何必对号索隐,硬要在中国小说的史传系统中
自我作茧?

解读心态解放若此,青埂峰上的顽石当然意义别具。在余国藩眼里,「它」既是神
话中的补天弃石,显然又是神瑛使者与来日的贾宝玉这个同体二身的「他」。再加
细按,弃石还能口吐人言,背上錾有自己的「身前身后事」,「它」和「他」不因
此成了个「他」?待小说正式开锣,这个已经动物化的「它」再经贾宝玉这个「
他」的人性传奇转化而还原成为「它」,因为所錾的《石头记》原本就是读者手中
捧著的《红楼梦》。「贾宝玉」虽系小说的主角,从上面的逻辑看来,「他」不也
是我们正在阅读的「文本」本身?讲到这里,小说中的一切当真是捕风捉影,荒唐
满纸了。

紧随这个结论而来的还有个紧要问题:我们明知《红楼梦》是「假」,阅读时何以
又「信以为『真』」?答案当然存在于小说前无古人的巧技之中。所以仅管影戤捏
造无疑,我们的『信』同样如假包换,力量甚至强到足以『弄假成真』。

悼红轩里,曹雪芹尝『批阅』《红楼梦》十载,而为了□清上述的「真假辩证」,
余国藩至少也花了十年工夫在芝加哥大学撰写《重读时头》。这段时间内,他可谓
诚恳惶恐,态度之严肃早已不让《西游记》经年累月的译事专美于前。

                                      (本资料摘录于86.11.15中国时报2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