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回家与元妃省亲
摘自《说梦录》 舒芜 著


   贾府的丫鬟,大概都同自己的家断了联系.书中只写过袭人和鸳鸯曾回过 
     自己的家。(第24回怡红院内突然有个檀云回家探母病,前后文都无此人。 

     从《芙蓉女儿诔》推知原该有此人,大约后来删去,此是删而未尽之文。故 

     不论。)第46回鸳鸯回家,几句话带过而已。而袭人两次回家,都写的很详 

     细。 
         袭人第一次回家,是在第19回,是她的母亲接她回家吃年茶。这次回去 

     就是简简单单的回去,故事是发生在她回家之后,宝玉去看她,以及“良宵 

     花解语”,等等。 
         袭人第二次回家,是在第51回,是因为她的母亲病重。这次回去可是大 

     不相同了。先是王夫人准了假以后,特地叫了凤姐来,命她“酌量办理”。 

     然后我们就看见,凤姐是这样“酌量办理”的-- 
         一、派遣两个仆妇、两个丫头、四个跟车的,一共八人,浩浩荡荡的随 

     袭人回去。两个仆妇中为首的一个,就是王夫人的陪房,仆妇中头号头面人 

     物,在贾府“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在自己家里就使唤着小丫头的 

     周瑞家的。 
         二、传话给袭人:“叫她穿几件颜色好的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 

     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到这里我瞧。” 
         三、对袭人的穿戴和包袱作了仔细的检查:对袭人身上穿的桃红百花刻 

     丝银鼠袄,葱绿盘金丝绣锦裙,都还满意;只不满意她外面穿的青缎灰鼠褂,
 
     认为面子太素,小毛也太冷,立刻把自己的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 

     出来赏了她。对袭人准备带走的那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则认为不行,
 
     对里面包的那件半旧绵袄合皮褂子也认为太少,于是有把自己的玉色绸里的 

     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叫换上,把自己的一件旧大红猩猩毡雪褂子叫添进包里去。
 
         四、嘱咐袭人,如果她母亲病危,她可以在家中住下,但必须“打发人 

     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 

         五、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吩 

     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 

     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一个丫鬟出门,竟然劳动高贵的夫人亲自下令,威风的奶奶仔细安排, 

     穿戴这样奢华,排场这样阔气,实在很不寻常。过去的评论者早已注意到了。
 
     如护花主人评云:“体面丫头出去,便如许妆点,可见其奢侈习惯。”又云:
 
     “如此相待者,宝玉分上的人,且以见将来嫁蒋玉函为万丑也。”又云:“叫
 
     人回避,又另要内房居住,侍婢出门,珍贵如是,以不以丫头视袭人矣。虽 

     出自周瑞家的之口,然非平日闻见只熟,亦不敢遽言此例也。”大某山民评 

     云:“袭人一个丫头耳,但一出门,写的如许体面:跟随者六人,坐者大车,
 
     妆身者盛服,而又上得太太之欢心,下承奶奶之恩典,比寻常服役者不同, 

     作者所以特书之以着微词也。”这些话,除了什么“以见将来再嫁玉函为万 

     丑”之外,大致都不错。一言以蔽之:袭人这次回去的身份,已经是内定的 

     宝二爷的“屋里人”了。 
         还只是内定的事,自然不便言明,只能彼此心照不宣。凤姐说:“再不 

     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 

     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 

     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这里解释的理由,部份的说,是真实的。马克思 

     在《雇佣劳动与资本》里面就指出,封建主常常“以奴仆的衣着华丽夸耀于 

     人”。但这也只是部份的表面理由。试问:对别的丫鬟,凤姐这样费心打扮 

     过没有呢?何况,“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去到那里,总叫 

     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这些又是为什么呢?袭 

     人是回她自己的家,她是曾经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的,为什么那里的铺盖和梳 

     头的家伙都不能用,那里的亲戚家人都要回避起来了呢?为什么第一次回家 

     的时候没有这一套讲究呢?这就不仅仅是一个“体面丫头”的体面,原来这 

     里还有一个主奴界限的问题。主子的小老婆和“屋里人”之流,在主子面前 

     仍然是奴,但在奴隶面前又沾了主子气,万万不能紊乱了主奴的界限。 
         有一点,过去的评论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就是元妃省亲同袭人回家两件 

     事,有许多类似之处。皇帝允许妃嫔们回家省亲,却要有一个条件:“凡有 

     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才“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实 

     际上谁家也没有这样现成的“重宇别院”,于是有女儿在宫中作妃嫔的,都 

     花钱现盖一个。贾元春家就盖了大观园。临近元春归省,前几天就有巡查地 

     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 

     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元春归省那天,男性的家人只见到 

     一个小弟弟宝玉,除此而外,连父亲贾政只能在帘外问安行参,隔帘讲一通 

     话。这一切,不正是同袭人回家“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 

     两间内房的”完全一样吗?所谓妃嫔,无非就是皇帝的小老婆和“屋里人” 

     之流,她不能同皇后一样算入正式的“君”的范畴,但也沾了“君”气,同 

     自己的娘家也就有了严格的君臣之别,不容许紊乱。所以,元妃归省和袭人 

     回家,实在可以说是不同级别上相同或相似的两件事。不管作者意识到没有,
 
     客观上这两件事正是遥相照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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