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作家程贤章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专著《我说红楼》最近由花城出版社出
版。作家参与评论《红楼梦》一直被认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书的序言以《飞的感
觉:与曹雪芹对话》为题,说作者与雪芹之间有了“某种交流”,令人似乎感觉出
作品应有的新意和深度。既然是本评红的书,无论作者运用何种体裁和文笔,提出
什么样的观点与认识,其依据不应该离开《红楼梦》小说本身和与小说相关的史实。
然而,作者却恰恰忽视了这一个基本出发点,从而使这本专著出现了许多常识性的
谬误。作为一名《红楼梦》爱好者,笔者觉得有必要对其中的一部分错误予以辩正。
一
胡适是现代红学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我们首先不妨来看看程贤章先生书中与胡
博士有关的三个问题。
1、 程甲本与程乙本
在《想法摆脱“红学”的怪圈》一篇,程先生谈到《红楼梦》版本里的程甲本
和程乙本,认为这两个本子分别出版于一七九0和一七九一年,前者为程伟元编的八
十回《石头记》,后者则是活字印刷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全本。事实上,这两
个本子都是用木活字刊印的,具有完整的一百二十回的版本,由萃文书屋出版。程
甲本成书于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年),全名为《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
它是第一部摆脱手抄方式而用本活字排印的全本,所以意义重大。程乙本为程伟元、
高鹗于次年,即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年)作了重大改动后的重印本,书名
同程甲本。为了区别前后出现的两种版本,胡适称初印本为“程甲本”、壬子重印
本为“程乙本”。这种叫法一直沿用至今。自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八二年,我们读到
的大多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校订本。对这个基本的版本常识,评红人士都很清楚,
真不知程贤章先生是怎么弄错掉的!
程先生在书的未页还声明他评红所依据的的是“胡适选本《红楼梦》,书中的引文
也出自这个选本”,笔者花了大量时间多方查找,发现胡博士除曾藏有十六回的甲
戌本和一百二十回的程乙本外并没有出版过明确的“选本”,我们因此推定程先生
的所谓“胡适选本”乃无中生有。他所指的或许是一九二七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式以胡适当时所藏程乙本为底本重新校读排印的“亚东重排本”,内有胡适写的序
言。笔者于是依照该本子作为核对程先生书中疑问处的依据,同时也参考了其它几
个相关的本子。
2、“索隐派与考证派”
五四运动以前一百多年的《红楼梦》研究曾出现过批点、题咏、索隐等多种形式,
后来红学界将其统称为“旧红学”,当中影响最大的是“评点派”和“索隐派”。
一九二一年,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发表,从而开创了一个面貌全新、方法科学、
成绩斐然的“新红学”时代。考证派代表人物胡适、俞平伯等学者的历史性考证贡
献彻底粉碎了“旧红学”(尤其是以蔡元培为首的清末民初索隐派)的窠臼,使红
学研究发生了质的飞跃,至今仍然发挥着十分重要的影响。程贤章先生虽然承认
“‘考证派’重理据,轻联想,小心求证,较‘索隐派’严密、科学、自然”,但
他却得出考证派与索隐派“并无差别”的结论。这真令人吃惊不小!众所周知,蔡
元培将贾宝玉曲解为康熙朝的废太子,说作者曹雪芹“持民族主义甚挚”,“书的
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胡适则将贾宝玉看作曹雪芹,把贾家视为当年
江南的曹家,说《红楼梦》是作者的自叙传。他们两家的观点泾渭分明,不知程先
生如何会得出“无论蔡家胡某都说曹雪芹是贾宝玉,都说贾家即曹家,不也是一个
半斤,一个八两”,考证派与索隐派“殊途同归”的结论。我想,这显然是程先生
没有对红学历史性常识作一般性了解之故。
3、 胡适关于《红楼梦》的一封信
程贤章先生为了说明胡适晚年“对他过去研究《红楼梦》反思了和后悔了”而
引述了他于一九六0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回复台湾高阳信中的一段话。这段话表达胡博
士认为曹雪芹的“文学的修养训练”不高,“《红楼梦》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哪
儿去”等意见。乍一看这样的引述,读者无疑会在引者的影响下断定胡博士早年多
么赞美、推崇《红楼梦》,晚年经过反思而后悔了,认为《红楼梦》没有什么价值,
于是便会和程先生一样发出“啼笑皆非”的感慨,从而证明了程先生所断言的“红
学家许多都在自己设置的圈子里转乃至毕生不能自拔”,胡博士“自打嘴巴”。然
而,令人倍感奇怪的是,程先生恰恰遗漏了出现在同一封信中与胡博士晚年后悔结
论相反的部分。信中,胡适首先肯定了三四十年来《红楼梦》研究的内容“一直是
史学的重于文学的”。他接着写道:“我写了几万字的考证,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
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对于别人指出他曾讲过“《红楼梦》是一部自然
主义的杰作”,胡博士以为“老实说来,我这句话已过分赞美《红楼梦》了。”在
此,我们无意讨论胡适博士所一贯坚持的文学观点的正确性如何,而只希望说明程
先生不应该断章取义,误导读者。我想,以这样一种治学态度去评红是有害的,至
少是不足取的。
二
《我说红楼》的作序者透露,程贤章先生“对《红楼梦》却到了‘熟读’的程度,
从惊讶到不可再惊讶,于是乎沉默起来”。下面我们就走进小说中去,与程先生一
起领略一下他对《红楼梦》的“熟读”程度吧。
1、 贾府、荣府与大观园
程贤章先生在其书中多处使用了贾府、荣府和大观园的概念,且不时将它们等
同地替换使用,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以“大观园”代替了“贾府”或“荣府”。例如,
“贾府”的“当家人凤辣子病了”(第6页)、“大观园……一直就是公子哥儿陪着
老祖宗娱乐游玩、花天酒地的地方”(第9页)、“在贾府他(指贾政)从没实权”
(第17页)、“在阴盛阳衰的大观园,有一生平庸的贾珍之妻───尤氏”(第85页)、
“薛蝌是大观园除宝玉外的男孩子”(第163页),等等。若是借用程先生“统计”
的人口数字来说明这个问题可能会更直接些。“这个上上下下二百六十多人的贾府”
(第6页),大观园“连主仆‘加埋’还有二百六十多人”(第99页),“大观园上
上下下几百人丁谁不害怕她(指凤姐)”第(88页),“有好几百人丁的荣宁二府”
(第128),“贾府几百人丁”(第131页),“几百人丁的王候家族”(第143页),
“有四百多人口的大观园”(第151页)等。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晓得,贾府包括宁国府和荣国府。荣、宁二府在小说中
的区分很清楚,尽管有时以“这边”和“那边”等代替。而“大观园”则与前两者
全然不同,它是后来荣国府的一块领地。它在《红楼梦》中的意义不是一般的园林
建筑,而是小说整体艺术形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作者为主要人物活动和故事
情节发展而构造的典型环境。它是与荣府乃至外面世界相对立的一片净土,因而它
绝不应成为贾府或荣府的代名词!但是,程先生却把它们完全等同起来,将大观园
这个寄托著作者和主人公宝玉志趣情怀的理想世界说成什么“大观园除了一对石狮
子,再没有干净的了”,怒斥“大观园成了什么世道”(第87─88页)、“人鬼同
台的大观园”(第149页),等等。这对小说作者和千百万读者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啊!
“刘姥姥进大观园”这句著名头禅的韵味也因此荡然无存!真不知身为作家的程先
生是如何“与曹雪芹对话”的!
2、 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的地点
程贤章先生在书的第51页写道:“袭人第一次偷摘宝玉‘禁果’,初试云雨之
情,也是在秦氏卧室进行”。第54页又说:“袭人在贾宝玉系裤带时发现了这个秘
密(指宝玉梦遗),趁没人在旁时与他发生关系”。小说是这样描写的吗?第六回
开篇写宝玉在秦氏床上梦醒之后“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发现
了宝玉的秘密。接着袭人仍旧帮他“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
这边来。”也就是说宝玉和袭人先从宁府回到荣府,往贾母处吃完晚饭以后返回自
己屋里。这时众奶娘和丫头都不在跟前。因袭人问起,宝玉便将自己在秦氏床上所
梦见的男女之事告诉了她,袭人“遂和宝玉偷试了番,幸无人撞见”。小说的这个
情节写得非常清楚、明白。真不知程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把这对少男少女转移到他们
陌生的地方去偷吃“禁果”?
3、 探春理家
在书的第一篇,程先生推出了探春理家的事,一开头便讲“很少权威性的红学
家提过,贾探春是中国承包责任制的老祖宗。”得此结论仿佛是程先生的新发现。
可是,据笔者所知,程先生说此观点只有“很少权威性的红学家提过”并不成立,
实际情况是根本没有人提过这样的看法。我想这绝非因为红学家们和广大读者对此
忽视了或提不出来,而是小说所讲的情况并非如程先生所言。根据小说描写,探春
搞园子承包不是她首创,而是从赖大家花园管理中学来的。赖大家将比大观园小一
半的包给别人,除了家人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
探春从“参观”中受到启发,决定借用此法。如此看来,单在《红楼梦》里,探春
便晚于赖大家搞承包,对此她自己已讲得很坦白,为何到了程先生的笔下却硬要让
她占先,中个头彩呢?
程先生在书的第132页说探春搞园了承包的结果“把消费性的大观园变成年收
入四百两银子的经济效益的园子”。我们知道,探春实行园子承包并不是以创造经
济效益为目的的,只是为了管好园子而已。她和宝钗都曾明确表示承包不是要“生
发银子”,否则“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行的事”。所以她们对承包者可能
获得的利益并不要求归帐。小说讲的“四百两银子”也不是一年下来的实际创收,
而仅是根据赖大家园子一年的承包得利估算出来的。探春理家属于短期行为,这个
时期的决策是否能够延续,效果如何都还是未知数。就算承包园子最终真的替荣府
省了钱,单凭这省下的“四百两银子”就足以像程先生说得那样“改变了大观园庞
大消费的面貌”了吗?从第一百0二回我们可以知道,探春的承包改革夭折了。“园
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
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
另外,程先生讲,探春将园子的花草等“全部承包有经验的老婆子,按平儿粗略算
算,‘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得省下四百两银子’”。可是平儿这里算出
来的四百两银子并不是指承包园子可能产生的利益的那“四百两银子”。她所说的
“这几宗”也和程先生列举的“竹子”、“稻地”等无关,而是指宝钗讲的“头油、
胭粉、香纸”等。由此可见,前后提及的“四百两银子”根本不是一回事。
程先生在这一篇里还莫名其妙地搞错了探春参与的理家班子中领导与下属的
“职位”关系。程先生写道:“探春执政,贾母和王夫人派给探春两个助手,一个
是李纨,一个是薛宝钗。”然而,这个班子在小说中的组成并非如此。且看第五十
五回开篇,因凤姐“小月”,“不能理事”,王夫人决定府中“凡有了大事就自己
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
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随后,王夫人觉得“探春与李纨暂难谢
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显然,王夫人所
组班子的领导是李纨,探春和宝钗均匀“助手”,是协助李纨“开展工作”的。真
不知程先生凭什么越权推翻了王夫人的决定?
4、 妙玉出家的时间、地点和她的结局
程贤先生书中有一篇题为《妙玉何以走火入魔》,里面有如下描写:“妙玉出
身名门望族,只是父母早逝。 这个美丽的小姐,看破红尘,留发当了尼姑,住在大
观园一角的栊翠庵。……大观园真是无奇不有,居然在园中一角建了尼姑庵。而且
招来的姑子是名门望族的女孩。……我始终心中猜不透的谜,这样一个妙龄少女,
为什么要出家?更加不理解,妙玉为什么跑到情欲炽烈、矛盾重重的大观园栊翠庵
出家?”从以上文字我们不难看出,程先生认为妙玉进大观园之前还是一个“名门
望族”家的少女,后来因为“看破红尘”到栊翠庵出了家。程先生此言与小说内容
不符!小说第十七回通过林之孝家的口谈了妙玉的身世。她说妙玉“本是苏州人氏,
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
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
可见,芳龄十八的妙玉出家已有多年,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对此亦作了充分的“旁证”。
另外,妙玉出家的原因也很清楚,是为了祛病延年,实属出于无奈,这也是她之所
以在小说中多次表现出“六根未净”的原因之一,判词里更加说她“云空未必空”,
但绝非程先生所讲的“看破红尘”之故。妙玉虽为尼姑,却有着一副傲骨,没有丝
毫的趋炎附势。面对荣国府“口头邀请”,她曾说:“候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
我再不去的”。她几乎要拒绝来荣国府“工作”了,最后还是王夫人下了请贴又遣
人备了车轿才把她请进大观园。以上这些小说中都写得十分明白。
关于妙玉的结局,程先生在书第29页说她“被海盗抢去当了压寨夫人”。我们抛开
探佚学根据第五回的判词、红楼梦曲和脂评等所作的推测不提,只看小说是怎么写
的。第一百一十二回讲强盗劫持妙尼“奔南海而去”,作者接着写道:“不知妙玉
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第一百一十三、一
百一十七回都反复提及妙玉遭劫后不知去向。后来写妙玉被“贼寇杀了”则明言是
道听途说和猜测。总之小说根本没有讲妙玉“当了压寨夫人”。连作者对她的结局
还觉得不好“妄拟”,怎么程先生就可以绕过作者,别出心裁地将事情说得那么直
截了当,独树一帜呢?
5、 晴雯离开大观园后的住处
程贤章先生在书中曾不厌其烦地五次提到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后的去处:(晴雯)
“死在又黑又脏、连开水也喝不上的兄嫂家中”(第18页);(晴雯)“住在亲戚
又陋又黑的家里”(第37页);(晴雯)“在赖嬷嬷儿媳妇又黑又脏的房子里百思
不解”(第61页);“他(指宝玉)不顾一切跑到晴雯舅表又黑又脏的家探望”
(第68页);“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躺在姑舅破陋的床上”(第115页)。其实程先
生完全没有必要将晴雯唯一的□身之处变来变去,一会儿“兄嫂家”,一会儿“舅
表”家,过了阵子又上了“姑舅”的床。小说里面,第七十七回写得十分清楚,说
晴雯离开大观园后住的是“姑舅哥哥”家里,最终也死在那儿。程先生何必自找麻
烦?尽管其姑舅兄嫂是谁因小说版本不同有几种说法,但这位嫂嫂绝不可能依照程
先生的安排变成赖嬷嬷的儿媳妇。赖嬷嬷的儿媳妇为何人?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之
妻是也!
6、《桃花行》的作者
程先生在《大观园里一群才华横溢的少男少女》一篇里讲起《红楼梦》中一首重要
的诗───《桃花行》。他说:“开始宝玉怀疑这诗是林妹妹写的”,可是宝琴声
称是她的作品,于是程先生便把《桃花行》的“著作权”判给了宝琴。他写道:
“看,宝琴越发向黛玉靠拢了。而且咄咄逼人。在宝玉看来《桃花行》完全是黛玉
的口气。这刚来大观园的宝琴,她的诗对林黛玉来说,简直像得以假乱真。”实际
上,《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出自黛玉之手已早有公论,属于红
楼常识。这三首诗格调基本相同,往往被视作为表现黛玉悲剧命运的三部曲,深得
广大读者的喜爱。小说第七十回众姐妹因都称赞黛玉这首诗,还将她们诗社的名字
由“海棠社”改为“桃花社”,并由黛玉当“社主”。后来大家聚集要拟题作诗,
黛玉提议作“桃花诗一百韵”,宝钗反对,说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
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我想,只要程先生认真看书,就绝无理由
轻易上宝琴等戏言的大当,结果张冠李戴,也伤了广大喜爱黛玉读者的心!
7、 宝玉受笞挞的前后
《我说红楼》第17─18页提到小说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程先生讲:
“金钏儿被宝玉调戏走投无路,只好跳井自杀。这件事被贾环向贾政告密,使宝玉
大受笞挞”;“荣府的这一场危机,起因是金钏儿跳井”。这里面存在两个问题。
首先,程先生将宝玉挨打的原因归并为金钏儿投井和贾环告密是不全面的,他不应
该把宝玉与忠顺王爷府里的琪官相与甚厚的事件漏掉。不提令贾政先是“又惊又气”
继而又“气得目瞪口呆”的琪官事件使我们无法全面了解政老爷生气的原因和过程,
“贾环告密”也就起不到火上加油,落井下石的作用,这与程先生自己在书的后面
部分讲的情形也不相符。其次,金钏儿跳井自杀并不是“被宝玉调戏走投无路”的
结果,将宝玉与金钏儿之间的调笑说成“调戏”实在是夸大了。第三十回,小说描
写金钏儿因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打了一个嘴巴”,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不敢言
语”,随后王夫人要叫她母亲来,打算撵她。金钏儿“苦求”想留下,王夫人坚持
“不肯收留”,接着那金钏儿便“含羞忍辱”地跟她母亲出去了。第三十二回写金
钏儿投井身亡,死之前“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但无人理会。由此可见,金钏儿投
井自杀的原因不是程先生所讲的“被宝玉调戏走投无路”,而是因为被王夫人撵出,
丢了饭碗,伤了面子而又得不到家人的同情才“含羞忍辱”走上绝路。
此外,小说第三十四回写了袭人与王夫人的一场关于“管教”宝玉的对话,也
就是程先生从他书的第55页开始引的那近4页纸的“主仆对话”。但是程先生在引文
前写道:“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告密,是在宝玉受贾政笞挞,甚至要用绳子把宝玉勒
死的时候。可谓趁人之危落石。”其实袭人并没有告什么密,也没有像贾环那样落
井下石,希望贾政加重对宝玉的惩罚。这次谈话发生在宝玉遭毒打之后,应该算作
程先生后面所说的“奴才向主人献计”。聪明的袭人姑娘抓住时机替主子“分忧”,
以取得王夫人的赏识,为自己日后能顺利登上姨奶奶的“宝座”铺路。
三
在程贤章先生这本专著里,除了上面提及的那些常识的错误以外还存在许多不
对之处。比如将刘姥姥一进大观园说成“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第81页),将尤三
姐痴等柳湘莲的时间从小说里的“五年”增加到“十年”(第96页),把“李宫裁”
改名“李宫娥”(第7页),把抄检大观园时从司棋箱里找出的袜子、鞋子、如意和
字贴儿变戏法为“绣春香囊袋”(第8页),等等。更令人惊讶万分的是,对于《红
楼梦》主要描写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中的贾家(薛家也写了不少),程先生居
然违背长篇小说的创作特点与规律,认为“曹雪芹除了大观园外,对贾氏以外的王
家史家也欠熟悉。……所以,即使如曹雪芹这样的大手笔,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
,也一样会束手无策,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堪局面”(第165页)。这样的
“高论”出自身为作家的程先生之口也就更加显得荒唐可笑了!
程先生讲,他“把有关‘红楼’研究的专著,包括鲜为人知的学术专著全部买
下来”,“整整一年,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红楼梦》和几百万字‘评红’文
章的阅读,‘研究’”上面,按理他应先对红学有一个全面认真的了解,仔细阅读
小说,然后才去运用他所讲的“勇气”、“毅力”和“智慧”做评红工作,提出些
新观点来。可是,《我说红楼》在这方面不但毫无新意可言,而且还出现那么多常
识性错误,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
此外,程先生这本二百一十页、一百二十万字的评红专著夹杂了总共长达六十五页
的小说引文,占全书内容近三分之一。毫无必要的引文之长、引误的字句之多在
《红楼梦》评论史上恐怕绝无仅有!尤其令人咋舌的是,就连书的最后两页中的参
考书、文目录,程先生居然也会将胡适、俞平伯等著作的名字搞错好几个!
四
尽管有“人人皆是红学家”这样的戏语,评红的确还属一项严肃、认真、费时、耗
力的艰苦工作。作家介入红学研究在本世纪早已不是件新鲜事。像沈从文、鲁迅、
巴金、冰心、吴组缃、张爱玲、沈雁冰、王蒙、刘心武、王安忆等等都发表过关于
《红楼梦》研究的专论或专著,他们当中有的还在评红领域取得过卓著的成绩。程
贤章先生本来是可以从上面提到的同行那里认真借鉴一番的,然而遗憾的是他没能
很好地这么做。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且兼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的文学巨著。它
不仅是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而且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一部难得的小说艺术精
品。它曾被称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一面镜子”(刘大杰语)“封建社会走向末落
时期的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李希凡、蓝翎语)、“理解中华文化的总钥匙”
(周汝昌语)。这部以反映现实社会和家庭生活为题材、寄托作者人生理想的长篇
小说,以其深邃的思想旨趣和奇巧的创作构思、曲折的故事情节和广博而精深的信
息容量、以及多姿多彩的人物典型和生动而又极富个性化的语言等独特、强大的艺
术魅力倾倒了一代又一代读者。人们为它或欢笑,或争吵,或叙说,或流泪……,
形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空前未有的洋洋大观。
除了“新”、“旧”红学一些划时代的学术成果之外,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近二
十年来,红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有很大的发展。它的范围不仅包括了作品主题、
主线、结构、
情节、人物、语言、创作方法、以及脂评、版本、探佚等方面,而且还涉及建筑、
园林、服饰、饮食、医药、哲学、宗教、民俗等许多文化性内容。由于与小说有关
的新材料的发现已极为困难,这给红学研究的发展带来了一定的局限性。同时我们
也不否认过去四五十年里红学研究曾走过一个段令人痛心的弯路。但总的来讲,它
的主流是积极进取、不断开拓的,它所取得的成果令千百万像笔者这样的普通读者
从中获益非浅,使我们得以更深层次地理解伟大的《红楼梦》。我们相信,随着新
世纪的来临和众多评论者的创新贡献,人们 对《红楼梦》的认识一定会取得更进一
步的提高。我们也期待着,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好形势下,我们还能读
到程贤章先生新的、更多的评红作品。
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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